40年前，我走出山村，到镇里上初中。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诗：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。
第一次看到这句诗，我很开心。开心的原因，是因为在山村的每年春天，我都在水边看着这句诗里描写的场景；更重要的是，当时的我从水暖和鸭子，想到了鸭蛋，想到了我在水边寻寻觅觅捡鸭蛋的童年。
一
一个小山村，山矮沟浅，形成不了江和湖，但不妨造就出条小河和一些不大的水湾。
冬季，河面和水湾结了冰，鸭子没水可戏，没食可寻。它们只能呆在各处农家小院里，它们身上的羽毛不再油光发亮，它们趴在小院里等待春风。
二十四节气的雨水过后，风中传来春的气息。小河里、水湾里的冰慢慢融化了，露出的水面，在料峭的风中，漾着涟漪。
呆在各处小院里的鸭子，感受到了春的召唤。它们走出小院，走出村子，走到小河边。站在河边喝口水，仰起头，向天伸着长长的脖子，咽下水。它们走进小河里，用嘴一遍遍地细心地梳理着羽毛。
羽毛全部梳理完后，它们在很浅的河水里跑动着，呱呱大叫着。这是我在那个山村，每年最早听到的春的声音。
鸭子们的春天，从它们感知到水暖的第一天开始，就来了。
柳条乍绿，鸭已知水暖。（王洪车摄）
二
山村那个时代的人家，家家户户养鸡，但养鸭的并不很多。
随着最早的春风，村里来了卖炕小鸭的人。大大的笼子里，挤满了毛绒绒的黄色小鸭子，它们细声细气地叫着，歪着小小的脑袋，呆萌地着着围过来的人。
每个看到小鸭的孩子，如果看到父母没在围过来的人群中，便飞快地跑回家，告诉父母卖小鸭的来了。没有孩子不喜欢这些小小的东西。
并不是每家都逐了孩子的心愿，买几只小鸭。原因除了小鸭要比小鸡贵很多外，还不易养活。
小山村里，每年总有二三十户人家买小鸭，多的十几只，少的四五只。多的放在蓝子里提着，少的放在衣襟里兜着，往家里走去，后面跟着兴奋地蹦跳着的孩子。
我家买的小鸭，年年几乎都是村里最多的。
三
刚买回家的小鸭，放在铺了破布和麦草的篮子或纸箱里。这时的小鸭，孩子只能蹲在一边看着，绝不能伸手却摸它们，要不会换来父母的打骂。
趁着父母都出门了，做贼一样捧起一只小鸭，捧到眼前看着。小鸭歪着头，静静地看着人。把小鸭放回去后，赶紧像做了贼一样跑出家门，一脸满足地跑在小巷里。
春意渐浓，小鸭子长大了很多，这时它们可以到水里去了。
初次走出家门的小鸭子，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。我扛着个小小的网子，走在前面，后面跟着一群小鸭子。它们开始时挤在一起，在很不平的山路上，跌跌撞撞地走着，很快就一个跟着一个排成了一条线，跟着我向村南的小河走去。
这个时候，蛙声最浓的时节已过，剩下的零落蛙声，在声声地催春去。
那个年代，村边、田野里沟、汪多，有太多适宜青蛙生存、繁衍的地方。那时青蛙还不是被保护的东西，包括它们的孩子蝌蚪。
来到小河边，初次见水的小鸭子们，在兴奋中有些胆怯。小心走进河里，浮在河面上，它们很快就适应了应有的天性，高兴地四处游着。
我用小网捞蝌蚪，把蝌蚪倒在河边的沙地上，四处游着的小鸭子不知道过来吃。逮着一只，拿着它的头靠近蝌蚪，松开手，小鸭子吃掉一只蝌蚪后，再找下一只。
一只小鸭子在吃蝌蚪，很快就把别的都引过来。我在河里捞着蝌蚪，小鸭子站在河边沙地上等着。我把刚捞来的蝌蚪倒在沙地上，一群小鸭子便忙着抢食。
此后的每一天，我都会扛着小网向村南的河边走去，后边跟着十几只排成队的小鸭子。这场景一直上演到蝌蚪变成小青蛙，上了岸，藏进河边的草丛里。
我年年捞蝌蚪喂小鸭子，年年春天来了后，小河里的蛙声还是响成一片，河水里还是有数不清的蝌蚪在游来游去。小鸭子们吃掉了很多蝌蚪，但没有改变青蛙和蝌蚪的生长环境。
那些年代，青蛙和蝌蚪年年很好地在河沟里生长、繁衍着。
河沟边的芦苇、蒲草，在鸭子兴奋的叫声中，抽芽吐绿。（王洪车摄）
四
整个冬季，在人都难以吃饱的情况下，呆在农家小院里的鸭子，更是每天肚子瘪瘪。所以，整个冬天，吃不饱的鸭子不下蛋。
春风来了，河冰开了。鸭子们走出一个个农家小院，走出村子。它们在小河里、水沟处，寻鱼觅虾。它们的羽毛越来越油亮，身子越来越圆润。
于是，母鸭们便开始下蛋。
母鸡走出农家小院觅食，绝大多数要下蛋时，都会回到小院，来到专门为它们准备的筐里趴下，专心致志地下蛋。
母鸭就没有这么爱家了。它们在河沟里觅食时，感觉该下蛋了，就近随便找个地方，草丛处或沙地上，趴下就准备下蛋。
这让鸭子们的主人很纠心。在那个时代，对一个普通农户来说，一个鸭蛋是一笔不算小的财富。鸭子把蛋下到了外边，会让主人心疼好几天。
对付母鸭下蛋时不爱家的办法，那就是让它们把蛋下在家里。到了这个季节，养着鸭子的村民，会把小院的下水道用石头堵着，不让鸭子自由出入。
晚上，小院的大门是关着的。天还没全亮，鸭子们就来到大门边，准备出去，可它们要等着主人给开门。主人如果起来晚了，它们在门边等的时间长了，便“呱呱”大叫着进行抗议。
主人起来了，来到门边，先把公鸭逮住，把门打开一条小缝，把它们扔出去。然后是母鸭，逮着一个，摸摸屁股里是否有蛋，有蛋的留下，没蛋的仍出去。
公鸭和当天不下蛋的母鸭，摇摆着走向小河快活去了。当天会下蛋的母鸭，被关在家里，直到它们下了蛋，才被放出家门。
不下蛋的出去快活，下蛋的却要被关在家里，对鸭子们来说不公平，但它们的主人不在乎这个。
出了村子，鸭找鱼虾，鹅寻青草，很难同群。如果是在同一家小院里一起长大，来到河沟里的鹅鸭，在各自觅食前，也会游在一起。（王洪车摄）
五
主人们下定决心让鸭子把蛋下在家里，但总有例外。
比如，男主人起来后，看到缸里没水了，摸起钩担，挑着水桶，打开门便到小河边挑水，完全没注意门边正等着出门的鸭子们。主人挑着水桶走了，鸭子们愉快地也跟着走了。
比如，孩子们出来进去，忘了随手关门。比如家里养的那条狗，想自己出去溜达一圈，便用头或爪子打开门。这种情况下，被关在家着等着下蛋的母鸭，便跑出去寻找同伴。
等主人发现鸭子跑了出去时，它们不知正在哪处河沟里觅食，找到没法找。
应该在七岁或八岁的那年春天，有一天早晨我走出村子，在村南的那个大水湾边转悠。看着水湾里觅食的鸭子们，看着水边的绿草和细沙。百无聊赖中，我看到了水边的沙地上，躺着一个绿皮的鸭蛋。
看看周边没人，我捡起鸭蛋，装进口袋里。然后，我沿着水湾走，把水边的沙地和绿草细细地找了一遍，没有新的发现。我没有失望，能捡到一个鸭蛋，已经是天大的惊喜。
此后每年的春天早晨，我都会一早来到水湾边，在四周搜寻一遍。大多时候没有收获，运气最好的时候捡过两个鸭蛋。
其实，我很快就发现，这个时节每天到水湾边捡鸭蛋的，还有一个老人，其实他当时才四十来岁。我完全没有礼让老人的想法，这种无主之物，谁捡到是谁的，何况谁家都太需要鸭蛋。
每年春天到水湾边捡鸭蛋，一直持续到我离开这个山村，到镇里读书。现在，我想着那时每次看到在沙地或绿草上鸭蛋时的喜悦心情，心情还是当年的喜悦。虽然，一个鸭蛋对现在的我来说，还真算不上财富了。
大众报业·记者 孙成民
